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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人物傳奇.三明市將樂縣報 辯論西銘
宋圣紹元年(1094年),楊時任瀏陽知縣事。翌年5月,楊時再次離京前往洛陽長壽寺拜表院拜見伊川先生。 豫西洛陽,前臨洛河,背負邙山,地勢險要。公元前770年,周平王自關中遷都洛陽,史稱東周。此后,東漢、曹魏、西晉、北魏、隋、唐、后梁、后唐,先后在此建都,素有“九朝古都”之稱。 楊時到洛陽次日上午,伊川先生便與之同游古城。此時,洛陽各色牡丹開遍全城,處處姹紫嫣紅,蜂飛蝶舞,大街小巷,出門俱是賞花人,花事極盛。牡丹雖為國色天香,但楊時與程頤嫌其過于嬌艷媚俗,便避開熱鬧處,朝城東方向看古寺名剎去。 程頤久居于此,對洛陽歷史了如指掌。他告知楊時:“因規模宏大,街市繁華,東漢之時,此城即名揚四海。然我以為,洛陽之驕傲,乃文化也!經學興盛于洛,佛學首傳于洛,理學亦淵源于洛;歐陽修之《新唐書》、《新五代史》草就于洛,司馬光之《資治通鑒》亦成于洛。” 言語間,二人已步入白馬寺。這白馬寺距東城24里,掩映于參天古木之中,巍峨軒峻,氣勢恢宏。有兩石馬立于院門兩旁,背負鞍韉,若千里歸來未落槽,又似等侯主人隨時去遠征。程頤謂之楊時道:“此白馬寺,乃佛學入漢唐后官府首建之佛寺。東漢明帝篤信佛學,便遣博士弟子秦景、王尊十二人等前往天竺國取經,爾后以白馬馱回真經。白馬寺因此而得名。” 說至此,程頤喟然長嘆道:“自此,佛教日盛,信徒漸廣,以致今日,仍與孔孟絕學分庭抗禮。” 楊時不解道:“佛學勸世人從善棄惡,善教也,先生何以鄙薄 之?” 程頤憤然道:“父子君臣,天下之定理,無所逃于天地間。而佛學弟子,逃父出家,削發為僧,不事父母,違絕人倫,不義不孝也,較之道士蓄發裸足,歸隱林野,更令人痛惜。” 楊時答道:“先生所言甚是。此等異邦之曲學,與洛學正統之緒言,不可等目觀之。不才弟子,日后定當全力弘揚洛學,以張大師門。” 程頤甚悅,道:“入道莫如敬,未能有致知而不在敬者。所謂敬者,主一之謂敬;所謂一者,無適之謂一。且欲涵泳主一之義,一則無二三矣,即吾兄長明道之所謂‘涵養用敬’也。是故,汝欲弘揚吾之洛學,則心必至誠。” 楊時聽罷,連忙跪伏于程頤膝前,神色肅然道:“誠哉斯言!先生贈言,弟子當謹記于心,無論遇何紛擾,亦倡道不已。” 向晚時分,程、楊二人登上藏經樓毗盧閣。此閣高聳云天,閣內清幽靜雅。立閣北望,但見夕陽西下,暮色蒼茫,洛陽古城通街華燈璀璨,萬戶炊煙裊裊;邙山腳下,四野平曠;皇城之內,宮闕雄偉,樓閣富麗,美不勝收。 楊時嘆道:“置身其間,但覺心悅氣和,凡塵憂惱,宦海榮辱,隨風而去矣。” 程頤道:“人于天地并無窒礙處,能大小快活者,性也。性者有二,一曰天命之理性,一曰生之氣質之性。理性無善惡,氣質之性則有善與不善,有如道心與人心也。” 楊時若有所悟,頻頻頷首。 回至住處,程頤談及門下弟子,楊時告知先生道:“定夫今于河清任知縣。” 程頤道:“游酢已函告于我。”并告知楊時:“而今游君品德精純,學問日進,政事亦絕人遠甚。” 楊時聽后,自然十分高興。十日后,楊時自洛陽直奔河清縣(今河南間縣)拜訪游酢。于河清勾留六日后,楊時攜定夫重返洛陽,同見程頤于拜表院,就“中和育位”、“涵養用敬”、“格物致知”、“天理人欲”等諸多命題,一一就教于伊川先生。 五日后,楊時、游酢二人向程頤辭行。程頤謂之楊時:“欲探究洛學,橫渠之《正蒙乾物篇》不可不看,《西銘》之說尤是。” 橫渠者,張載(1020—1077年)也,字子厚,陜西鳳翔眉縣橫渠人。自幼好學,志存高遠,年十八,慨然以功名自許,矢志成就一番大業。 21歲,曾上書朝中參政議事范仲淹諏議邊防之要務,受范仲淹指點,攻讀《中庸》,探究釋老與六經。宋仁宗嘉佑元年(1056年),便于京師設堂講《易》,聽者甚眾。一日,其表侄程顥、程頤前來探望,是晚,三人圍坐,暢敘《易》理,共語道學精要。橫渠為二程卓識折服,自嘆弗如,翌日,謂之弟子曰:“比見二程深明《易》道,自嘆弗及,汝輩可師之。”于是,摒棄佛老,敦守儒經,回至關中,收徒講學,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之道訓諭弟子,后受文彥博之聘,曾任長安學宮教諭一職。半百之年,便僻居故里,終日危坐一室,左右簡編,俯而讀,仰而思,有得則識之,或中夜起坐,取燭以書,志道精思,須臾未息,亦須臾未忘。后終成大器,創立“大化秦人”之關學,與“理學宗主”周敦頤,象數學家邵雍,理學奠基者程顥、程頤齊名,世稱“北宋五子”。 張載與二程有親戚之緣,又曾同住洛陽,過從甚密。但其關學與二程洛學不同。橫渠以為天地萬物僅一氣而已,氣聚成物,氣散物滅;洛學以“理”為萬物之本原,言關學之“氣”,乃形而下之“器”,而非形而上之“理”,因“氣”有生有滅,“理”則萬古永存。 雖如此,程頤卻喜讀張載之《西銘》篇。 張載曾將其得意之作《正蒙乾物篇》之首段和末段錄出,貼于東西兩壁木格窗上,以為座右銘,前者名之《貶愚》,后者名之《訂頑》。后程頤遂將《訂頑》易名為《西銘》,《貶愚》易名為《東銘》。 圣紹三年3月12日晚,楊時端坐書房研讀《西銘》一文。當讀至“民,吾同胞;物,吾與也。大君者,吾父母宗子,其大臣,宗子之家相也。尊高年,所以長其長;慈孤弱,所以幼其幼”此段文句時,不禁眉頭緊蹙,疑惑叢生,自言自語道:“此《西銘》有體無用,與墨子“兼愛”之說何其相似也!” 楊時又不知已之管見然與不然,心中有如鯁在喉、不吐不快之感,是夜便致箋就教于伊川先生。 張載《西銘》篇所言旨趣,正是其《正蒙誠明篇》所發之意,即“唯大人能盡其道,是故立必具立,知必周知,愛必兼愛,成不獨成”。其《西銘》更是要求天下臣民對等級秩序“不馳勞而底豫,無所逃而待烹,體少受而歸全,勇于從而順令”;以為,“民胞物與”與“從而順令”,二者如孿生兄弟,相即不離。橫渠所描繪此幅天下大同之圖景,自然倍受二程尊崇。因而,程頤對楊時信中陳述之觀點頗不以為然,復信楊時,簡而答之道: 《西銘》之論,則未然。橫渠立言,誠有過者,乃在《正蒙》。 《西銘》之為書,推理以存義,擴前圣所未發,與孟子性善、養氣之論同功(二者亦前圣所未發),豈墨氏之比哉! 對程頤之答復,楊時甚覺牽強,難信服于人。 數月后,楊時再次致信伊川,以求《西銘》之主旨。他在信中寫道: 某竊謂道之不明,智者過之。《西銘》之書,其幾于此乎? 昔之問仁于孔子者多矣,雖顏淵、仲弓之徒,所以告之者,不過求仁之方耳,至于仁之體,未嘗言也。孟子曰:“仁,人心也;義,人路也。”言仁之盡,最親,無如此者。然本體用兼舉兩言之,未聞如《西銘》之說也。孔、孟豈有隱哉?蓋不敢過之,以起后學之弊也。且墨氏“兼愛”,固仁者之事也,其流卒至于無父,豈墨氏之罪耶?孟子力攻之,必歸罪于墨子者,正其本也。故君子言必慮其所終,行必稽其所弊,正謂此耳。 西銘》之書,發明圣人微意至深,然而言體不及用,恐其流遂至于兼愛,則后世有圣賢者出,推本而論之,未免歸罪于橫渠也。 某竊謂此書,蓋西人共守而謹行之者也。愿得一言,推明其用,與之并行,庶乎學者體用兼明,而不至于流蕩也。橫渠之學,造極天人之蘊,非后學所能窺測。然所疑如此,故輒言之,先生以為如何? 程頤收閱楊時此信后,為其治學之誠所感,欣然復函正告于楊時: 《西銘》明“理一而分殊”,墨氏則二本而無分。(老幼及人, 理一也;愛無差等,本二也。)分殊之弊,私勝而失仁;無分之罪,兼愛而無義。分立而推理一,以止私勝之流,仁之方也;無別而迷兼愛,至于無父之極,義之賊也。子比而同之,過矣。且謂“言體而不及用”,彼則使人推而行之,本為用也,反謂不及,不亦異乎? 楊時得先生復信,心中豁然開朗,連聲贊道:“理一而分殊,此論妙極矣。知其理一,所以為仁;知其分殊,所以為義。猶孟子言‘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’。其分不同,故所施不能無差等。天下之物,無不理一而分殊耳。實可謂‘與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’矣!” 當日,他復信程頤道: 示論《西銘》微旨,曉然具悉,如侍幾席親承訓誘也。幸甚幸甚! 前書所論,謂《西銘》之書,以民為同胞,長其長,幼其幼,以鰥寡孤獨為兄弟之無告者,所謂明理一也。然其弊無親親之殺,非明者默識于言意之表,烏直所謂“理一而分殊”哉?故竊恐其流遂至于兼愛 ,非謂《西銘》之書為兼愛而發與墨氏同也。 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,善推其所為而已。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,所謂推之也。孔子曰:“老者安之,少者懷之”,則無事乎推矣。無事乎推者,理一故也。理一而分殊,故圣人稱物而平施之,茲所以為仁之至,義之盡也。何謂稱物?親疏遠近各當其分,所謂稱也。何謂平施?所以施之,其心一焉,所謂平也。某昔者竊意《西銘》之書,有平施之方,無稱物之義,故曰“言體而不及用”,蓋指仁義為說也。故仁之過,其弊無分,無分則妨義。義之過,其流自私,自私則害仁。害仁則楊氏之為我也,妨義則墨氏之兼愛也。二者其失雖殊,其所以得罪于圣人則均矣。 《西銘》之旨,隱奧難知,固前圣所未發也。前書所論,竊謂過之者,特疑其辭有未達耳。今得先生開諭,叮嚀傳之,學者自當釋然而無惑也。 此后,楊時對洛學探究愈發細致精進,投其門下弟子,愈發眾矣。宋哲宗元符二年(1099年),伊川先生被解除管制后,見當今知名學士均沉迷于佛學,僅楊時、謝良佐潛心探究,感嘆道:“今之學者皆流于夷狄,唯楊、謝二君對洛學獨專不二,誠心探究,且造詣日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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